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頂樓的銀行家

這棟大樓的升降梯已經有把年紀了。到了今天,這把年紀其實已經是歷史了。

通常這般的古董陳設保養得再好,看到的只是歲月的滄桑。但是這個全身油亮細滑的木質升降梯不,它讓人看到的可是過去繁華。如果不是上頭還有一塊銅片刻著【1895年製造】,它的歲月風華該給人多少的想像。

來客穿過門房的中庭,推開沈重的兩扇玻璃落地大門,腳底下的厚地毯踩上去聽不到任何的聲音。升降梯正面等著你。

這種升降梯只有一個喚叫鈕,不問你上下。你靜靜地等著它,從天上或地下緩緩地停到你面前。它的動作有點慢,但是急也沒用,它的年紀比你大,有資格用自己的速度和節奏過日子。

你必須先拉開一扇網狀的鐵門,是護門,然後才是升降梯透明的兩片鐵夾門。從地面往上升,你可以看見每個層樓之間只有十來公分厚的地板層,以及層與層之間那樣叫人吃驚的單薄。還有,你身後傳來的卡卡啦啦的鐵鍊聲響,大得有點讓人不放心。

據說當年為了建這座升降梯,大樓住戶們很是吵吵嚷嚷地鬧了一場。住一二樓的擔心吵,又不是很需要,投了幾年反對票,就是不肯讓人蓋。住五六樓的卻為了不想再天天爬上爬下,積極遊說。幾年鄰居交情的合縱連橫之後,到底還是所有住戶投票通過了。當然,理論上使用得不多的一二樓少繳了不少錢是原因,另一個更重要的原因是,派頭。上個世紀裡,在巴黎能住這樣的豪宅的,哪個不是有點錢?又哪個不愛面子?

說到有錢,誰都會想到就是吉庸了,至少,他的姓【亞伯赫】就很讓人有遐想。吉庸是銀行家,巴黎國家銀行裡的主管,敢情職位還不低,因為不久前全法國最大的兩家銀行合併案,上電視接受記者採訪的就是他。然而,誰也不驚訝,因為法國國家銀行的創始人就叫亞伯赫,一模一樣的寫法。不過,也因為他實在太年輕,不到四十歲就坐上這樣一個位子,也難不讓人有些說法和猜測。但是猜歸猜,從來也沒人證實過什麼。

因為吉庸不是那種愛耍派頭,炫耀門面的人,也更因為沒有誰不喜歡他。

吉庸才過四十,剛好是男人最成熟迷人的年紀,他又漂亮風趣,連在走道上碰見他都是一個愉快的擦身而過。再趕時間,他也絕不會忘記稱讚你身上那一條領帶很別緻,或是今天看來氣色很好。而且,你絕對相信他說的。

他是那種天生叫人羨慕,但不叫人忌妒的人。

衣著上尤其看得出他在生活小節上的堅持。襯衫總是燙得畢挺,顏色多是白色,領帶是窄條的,顯得年輕,或是黑底小白點,或是反光不那麼扎眼的酒紅色,總是沈穩裡帶點俏皮,而且是光用眼睛就看得出質料柔細的上等絲織品。他上班穿的是寬長義大利領的白襯衫,露出西裝外套的袖口不多不少,正好一指寬。平常日子他穿兩顆小釦子扣住領尾的哈佛襯衫,因為不束住脖子,所以顯得輕鬆。黑色皮鞋上垂下的褲管長度裁得剛剛好,站著不顯得拖泥帶水,坐下來,兩腿交疊,剛巧露出一小節裡頭的黑襪,你絕不會看到一點肉色的小腿。在他這樣人家的教養裡露出腿色是很沒禮貌的。他對人微笑時,眼睛充滿笑意,可是你卻會驚覺他的鏡片上怎麼從來沒有手紋印!

他整個是法蘭西穿著文化的精華表現。

不過有些東西從他的外表是看不出來的。

他的沙龍裡看不到酒,都收在牆側的一只不起眼的木櫃裡,上頭突出一個金黃銅製人像把手,一拉,變魔術一樣,幾十瓶好酒和水晶杯一齊出現,對你閃著晶光。儘管他倒給你的是絕好的陳年佳釀,但是吉庸不和人談酒。他談書。這個酒櫃其實只是鑲在一大片書牆中間的一小塊。

1830版硬殼線裝的莫里哀的【暴發戶】、十五世紀的愛情史詩【Tristan et Iseut 】,還有一本地圖集,法國工程師Bonne手繪的大清帝國全輿圖1750年法國波爾多出版;和一整個系列七世紀的手繪插圖伊朗詩集,吉庸偏愛某種異國情調式的浪漫。

他可能是望族出身的另一個證據是,為人有點老派。他有個菲律賓廚娘,叫凱薩琳,個子瘦小,說起法文帶著菲律賓口音,一概用尊稱【vous】。是從前他還在菲律賓時就雇用的。吉庸在家時,她在廚房煮菜;吉庸不在時,她也在廚房,就著下午照進來的光線,正在研究哪道菜的食譜。因為燒得一手好菜,過去幾年,吉庸住在哪,凱薩琳搬到哪,跟著主人周遊列國見識幾年,東方西方各式菜系都來得,印度的奶油椰汁咖哩雞,義大利的野蘆筍燴飯,西班牙海鮮炒飯,中國的東坡扣肉,人多的時候就做一點摩洛哥的古斯古斯小米,不費事,但是一般討好。

吉庸請客吃飯從不上餐館,凱薩琳的本事比外頭餐館強,一次三四十人的大宴,只消吩咐一聲,當天晚上凱薩琳就整治得妥妥貼貼。菜式準備得再多,肉的嫩度總是剛剛好,沙拉葉吃起來就是剛從田裡摘起似的。當晚的義大利甜點Tiramisu特別受歡迎,吉庸轉過身拉開廚房門,對凱薩琳稱讚一番,順便請她將做法抄寫下來,有個太太想自己回家試試看。

從生活的某個角度來說,凱薩琳也是吉庸的精心收藏之一,而且是最珍貴的那一個。吉庸也知道,並不虧待她。沒人知道她拿多少錢一個月,但是這樣的人才,多少錢都划算,何況吉庸並不真的那麼計較錢。

吉庸有錢的朋友不少,但是沒有人有這麼一個窩心的廚娘。有時凱薩琳也會出去幫忙其他人家,賺點外快,是吉庸允許的。

然而,他並不是一味的古板,眼中只有過去的老舊,對於現代藝術,他也有點心得。吉庸的另一個嗜好就是現代藝術。

他有幾個藝術家朋友,雖然不像他這般的有錢上流,但是照樣招待得像兄弟一樣,有時也買幾幅畫幾座雕像。樓梯間一幅看起來像一個躺在床上的黑髮裸女,就是他很珍愛的一幅抽象畫。不過,他說,那其實是兩個正在角力的土耳其人。可是他最大的手筆該算是每年一次在他的鄉間別墅舉辦的音樂會。

他不知從哪兒認識幾個很有天賦的年輕音樂家,每年春天,他照例將這些年輕人請到他布列塔尼海邊的古堡去,開露天音樂會,天氣好的時候,順便用帆船載大家上附近幾個小島玩玩。

吉庸的古堡是登記有案的歷史古蹟,有個名字叫Kerron,是十五世紀最後幾年蓋的。古堡正面看去,黑色板頁岩的屋頂和白色石牆的屋身比例幾乎一樣,看著很寬闊笨重,但是繞到後面,從那片兩公頃的綠色大草地上看去,雕有貝殼花邊的石窗突然拉高,屋頂縮上去了,就有一種莊嚴與宏偉,好像隨時會有東征的十字軍騎士從圍牆外回來。

然而不會,那一串達達的馬蹄聲,不急不徐,其實是還在巴黎音樂學院唸書的Laurent用大提琴模仿出來的。散坐在草地上的男男女女聽得正入神,夕陽把每個影子都拉得很長,沾著油亮的金黃的光,時間剛剛完成了一幅畫。

來客坐著那座古老的升降梯上來了,一定是吉庸開的門。他總是先向你問好,然後手輕輕地搭在你的左肩,親切地和你吻頰,左一下,右一下。熟客的話,他會多抱一下,動作很輕柔。他的皮膚乾淨柔滑,從不會有鬍渣刺人,兩頰相觸的力度不輕不重,不至於讓你為難這樣的親熱。他身上總有一股香味,介於香皂和香水之間,據說是一個過去專為法國皇室調製香水的師傅為他調配的,外面買不到。偶爾,在升降梯裡也會聞到這股淡淡的香味,你知道吉庸剛剛還在。

在他寬闊的頂樓公寓裡,來客端著水晶高腳杯,嘴裡咂著冰鎮的香檳,樓上樓下地交際,吉庸在人群裡來回穿梭,招呼寒暄,領著幾個沒來過的人參觀房子。凱薩琳腰間繫著白色圍裙,頭上有蕾絲邊的白色頭巾,很大方親切的笑容,端著托盤兜轉,也問候幾個眼熟的賓客,窗口一株高大的室內酒瓶椰子隨著吹進來的風,葉子輕輕地在空中劃了一下,空氣中很有點殖民時代的遺風。

升降梯到了吉庸這一戶不是頂樓也是頂樓了,因為是個雙併樓中樓,整層都是他的。再上去的頂樓是他的房間,那裡有方所有巴黎人夢想的陽台,還不小,幾十個人排排站沒問題,而且可以看得很遠,一塊塊灰黑交雜的巴黎屋頂層層疊疊在他的窗口,有隱居萬戶千巷的感覺。這一點是這棟大樓其他住戶沒有的享受。如果傳言沒有錯的話,這片窗口應該是吉庸出生時最早看到的巴黎。

來客都很喜歡這個陽台,因為自家沒有,或是因為眼前冬夜那一片將雪未雪萬家燈火的奇異感受。

如果是夏天,天空是湛藍的,然後深成寶藍。

再不久就會有音樂飄出窗口,可能是爵士樂,也可能是吉庸的手正滑過那一台1925年的史坦威鋼琴。

他很久沒彈了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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