巴黎老太太

很多城市裡的人,活到一個年紀之後,都變成一個樣子,穿同樣風格款式的衣服,梳同一種髮型,說話的語調節奏雷同,連走路的姿態都像是軍事訓練過的。所以,許多地方的老太太們多半面目模糊,說到她們,都是用斷代族群的方式來概論:五十歳,六十歳,七十歲,銀髮族,長青族,更年期,堆積木塊似的。再往上的,因為不是被舉出來證明養生長壽的概念案例,就是強調健康平安的生活模範,就不多計較了,反正八十和九十的差別對大多數人都沒有意義。

巴黎的老太太不一樣。她們沒有更年期,她們的生命光譜是漸層的,也是層巒疊嶂的。經常,還峰迴路轉。

拿最敏感的年齡來說,她們有各種不同的,不爲外人所知的方法,讓所有的猜疑都在50 ~ 70 之間遊走。她們出現在各種博物館美術館裡,最愛參加市政府辦的街道歷史導遊,有時也註冊大學課程,聽一點德勒茲,沙特或是羅蘭巴特。她們也是羅浮宮奧塞美術館不定時的藝術大展的死忠部隊。

拿衣著來說。一輩子在衣事上的細微處推敲計較,這時候就看出功力深淺眼光高低了。最保守的穿著也敢桃紅配青綠,正紫搭墨黑。別的城市裡的驚世駭俗,在她們的眼中大約只是見過點世面而已。她們沒有“徐娘半老風韻猶存”這樣的生命週期,因為所有的美麗都是現在進行式,她們從過去一路美麗過來,在時空座標中不斷停格,遊移,左顧右盼,和未來保持極為曖昧的距離。

巴黎老太太的個性,嫵媚裡有一點俏皮,成熟中帶一絲任性,穩重時又有些見機行事的靈活便捷。她們的年紀不靠時間確認,完全靠她自己的自由心證。

年齡界線的模糊不明,可能正是因為禁忌拘束的不存在。她們不在乎在海灘上空,露胸露奶的享受日光浴;不介意眼角的魚尾紋手臂上的老人斑;披著貂皮大衣在咖啡館裡看報紙,煙抽得比西部牛仔還凶。離開情人的臂彎後,個個都是激進的女性主義者。

還有,千萬不要問巴黎老太太的梳妝台上的化妝品是什麼牌子的。她們只有保養品,沒有化妝品。

巴黎老太太不只做身體保養,也做文化美容。她們勤看電影,熱衷排隊買歌劇,很甘心地和一群學生們擠在地下的小劇場看一齣後現代的舞台劇。你如果有機會在巴黎電影院看伍迪艾倫的片子,不論新舊,觀眾席裡總有七八成是“上了年紀”的人,不過還是老太太居多。看一輩子的伍迪艾倫,像我們的歐巴桑看楊麗花。散場時,擠身在這一群文化人瑞裡,忽然之間,你非常覺得她們排山倒海聲勢浩壯,對影片的評價,比[電影筆記]精采得多,她們不用報紙雜誌的影評看電影,用的是幾十年的人生經驗和波瀾不驚的心境。你以為剛才看的是伍迪艾倫的四十年回顧展。

當然,老太太也有舉止不很文明的時刻。她的狗狗隨地大小便(絕對不拾撿回家),公車上的年輕人不讓座(她會拿柺杖雨傘或任何棍棒物狠打你的腿腳,直到你讓位求饒),以及大打折季節的愛馬仕絲巾專櫃前面(兩女爭夫最殘暴的場面也不過如此)。不過,也正教人看出老太太的生活不是一味地沉悶枯澀,花花的巴黎社會裡她們佔的一塊地方,這塊地方還大得很,也理直氣壯得很。

都說巴黎人冷漠傲慢,很難交朋友,看外來人總帶著一隻鄙視的眼睛,而且是俯視的角度。這話大致沒錯,獨獨不能把很難歸類很難一概而論的老太太們算在裡面。因大部分時間,她們囉唆嘮叨,雞婆好事,但是親切善良,以結交神秘東方人為傲,雖然她分不清陰和陽,太極和打禪,台灣和香港。

巴黎老太太的小我比大我明晰清楚,個人姿態永遠比族群形象重要雄偉。巴黎像一張由無數的個人畫像拼貼而成的大畫像。遠看,就是一個啜飲咖啡的老太太的眉目,優雅自信,姿態萬千,而且正在享受生活。近看,都是一張張的小人像畫,憂愁的,富貴的,壓抑的,喜樂的,有很多生活的情緒和滋味在裡面,鮮明刺激。

你遠遠的看,這些老太太都很有個性;近一點看,則出奇的可愛。很多時候,她們比那些光亮艷麗的年輕的巴黎女子更耐看。

(原文刊載於法國食品協會網站2003年12月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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